文|石守謙
書法藝術與音樂
數年前在台南藝術大學的大廳堂中,看到董陽孜所寫的〈鶴鳴於九皐聲聞于天〉時,第一次「聽到」了書法藝術裡的聲音。那是一件巨大的作品,高懸在大堂的正上方,俯視著在大堂空間中穿梭而過的南藝師生。充滿動感的筆墨流轉,真的像是舞鶴的清鳴,脫離書屏,迴盪在空氣之中。歷史上常有人以音樂說書法,限於自己的悟力,總是不得要領,以為不過是文人用作比喻的修辭罷了;等看到董陽孜的那件作品,方才開始對書法與音樂的關係有一些體會。
書法藝術來自於對文字的書寫。然而,它要被視為一種「藝術」的話,很多時候就會想要先切斷與文字的關係。二十世紀時若干受現代主義洗禮的書家就作過這樣的嘗試,刻意選擇沒有完整文意的字/句為書寫的對象,或甚至自造沒人認識的「新」字,而聚焦於點、劃運動與組織的美感。或許有人會覺得那種作法離經叛道,脫離了書法的本質,但是,如果想想他們急欲解除書法來自於實用性的束縛,追求其「純粹」藝術性的心情,那些努力也值得體會、欣賞。其實,他們的「現代」性實驗也有古老傳統的根源。唐代的張懷瓘不也曾經說過:「深識書者, 惟觀神釆,不見字形」? 張懷瓘所說的「神釆」,用現在的理論說法就是「藝術性」。如此跳脫文字的束縛而論書法,在當時來看,不能不謂之「前衛」。而書法至唐代之大盛,提昇到我們今日所說的「藝術」層次,亦是此說之所以出現的合理脈絡。
不過,「不見字形」畢竟只是消極的第一步解放,具有藝術性的「神釆」終究還需要一個具體的目標,以及實踐的方案。傳統書論文字喜用比喻手法說理,神釆就是用人的容貌行止作比喻,看來模糊而不易分析,但保留了一種觸類旁通的引申空間,卻是優點所在。神釆因此可以不拘泥於人,而連結到多種非具象的表現之上。音樂也是其中之一。人們在書寫的過程裡便因為被其中的輕重、疾遲、變化、呼應所吸引,即感到某種節奏與韻律,覺得可與音樂相通。音樂性自此就成了書法美學中大家最關注的議題之一。然而,光靠音樂性的美學特質認知卻無法指導書法的藝術性創作。如何將書法與音樂的比喻轉化、落實成具形象的作品,仍然有賴書家各自的感悟與執行。
董陽孜的「不見字形」
董陽孜的書法藝術創作一直沒有忘記其中音樂性的問題。她的作品基本上雖以回歸文字書寫的本質為主,強化著人文意涵的訊息表達,但她在當代感十足的書寫形式呈現中,仍然隨時隱含著對音樂性的關懷。二○○七年的書作展出,董陽孜自己以「心弦」總結她的當代書寫,就直接借用了音樂作譬喻。二○一一年六月,在一個紀念屈原的跨界表演中,董陽孜也以〈追魂〉一作為引,聚合了詩歌朗誦、爵士音樂,嘗試為書法藝術賦予聲音的共鳴。「跨界」可以視為藝術「當代性」中與「解構」呼應的一體兩面,都從質疑藝術類型的原本界限出發,尋求更自由的表現可能性。書法的音樂性既有傳統美學的根源,現在則藉著跨界的創作互動,積極地追求足堪匹配的聲音形質,並試圖以之定義它在當代中的一種新位置。讓音樂的比喻轉化成有聲的形質,這個發展歷程因此可以說是瞭解董陽孜此次「無聲的樂章」之所以作的背景。
或許在跨界的合作中,董陽孜也從詩歌的朗誦與爵士的即興中得到一些靈感,然而,無論如何,「無聲的樂章」最原始的起點還是得回到古典書論中的「不見字形」。原來,「不見字形」意在驅使欣賞的注意力自文字形象的框架中移出,字形仍在,只是刻意視而不見而已。董陽孜的「不見字形」則就文字的形體進行了徹底的分解,正面地挑戰了字形是否必要的問題。她所謂的「樂章」雖由一百張的書寫作品構成,但是,無論那一張書寫都讓人讀不到字,紙面上存在的實是「寫字」下的片斷過程,是這個過程中出現的一些「點劃」、「使轉」形象之組合而已。「點劃」與「使轉」二者可以說是以書寫動作觀照書法而得的基本結構元素, 前者是字形的最根本, 有形而實,後者則是成字成章的運動,無形而虛,兩者相輔相成,而得以為書法作形質、情性上的各種表現,古時書論常以之解析各種畫體風格表現的特質,也很適合用來討論董陽孜切割保留下來之書寫過程的片斷。
在她的這些紙上,「無字」之「形」的點劃首先引導著觀者去凝視完全獨立於字形之外的筆墨,去發現筆觸的各種重量、形狀, 以及墨水的各種濃度、濕度和它滲入紙中纖維的速度。字形結構在碎裂之後,似乎反而給了一點一劃自我表現的機會。可是,紙上所見的並非只是點劃,還有組合它們的使轉運動,正如一般的草書那樣。不過,一般的草書講究一氣呵成,董陽孜這裡的百紙書寫卻故意反其道而行,徹底破壞了運動的連貫,各紙上的使轉也只是從某個整體切割下來的片斷,從紙面的各個部位,往不同方向,作種種疾遲有別的運行。紙與紙間雖然形成一些群組,然而,組內各紙間也不再追求使轉的連貫感。在這百紙書寫中,不僅不見字形,永遠在追求某種完整性的章法氣勢亦不復存在,使轉本身被獨立出來,其變化的豐富可能性也成為觀者凝視的新目標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「無聲的樂章」雖是百張書作所組合成的一大系列作品,它的創作原點卻要回到單一書紙上的不見字形,而點劃與使轉本身的獨立自主則正是所有表現的核心價值。
天籟—書寫即音樂
當書寫回歸到點劃與使轉的原點,書法藝術中便浮現了向音樂轉化的可能性。點劃與使轉本身的輕重、快慢與連續運動的變化,不僅僅讓人感到節奏與韻律,也在紙面上形成筆墨與空白之間的虛實關係。相對於筆墨而言,空白其實扮演了關鍵的角色,是這個虛實關係中不可或缺的部分。音樂中的節奏與韻律也是一種聲音之虛實關係的變化處理。透過如此空白與筆墨的同時操作,其虛實變化便跨入了音樂的領域。點劃因為空白的協調,成了各具質感的聲音,使轉由於空白的參預,成了變化多端的曲調。紙面上的筆迹墨痕在常人的書寫中只是呈現字形的手段,不論多麼講究,總還要受到造字結構的約束;點劃所構成的間架,不論多麼以使轉來營造動勢的變化,永遠都要回頭照顧篇章整體的和諧。在那個過程中,有形體的筆墨實是主導,空白則只是裝飾。那裡頭也有如音樂的聲音表現,但似乎總掙脫不開文字造型規律的規範,不是整個書法藝術中擔綱演出的主角。一旦將書寫引回點劃與使轉的原點,重新聚焦在筆墨與空白的虛實平衡之上,書寫下的聲音也從過去的音樂規範中解放出來,得到了自由。
董陽孜書寫下所生的自由之樂,如果以不拘守規範為意,又要歸向何處?現行音樂類型之中有爵士樂,最為講求自由即興,卻也非全無規範,似不十分適合用來比擬董陽孜的追求。當她講「無聲的樂章」時,倒令人不禁想起六朝時竹林七賢中嵇康所曾標舉的「無聲之樂」。嵇康的「無聲之樂」並非真實的音樂,而是一種歸之於心的音樂本體,其存在來自於人對滋生萬物之天地自然的感悟體驗。如此將音樂視為天地自有之存在,其實與文字起源之說頗為類似。在神話傳說中,文字起自黃帝時倉頡之觀天象,音樂亦始於黃帝命伶倫「聽鳳凰之鳴, 以製十二律」,兩者都直接訴諸於天地所自有的奧秘而豐富的本源。嵇康的「無聲」因此是超越了聲音/音樂的層次,直指「天籟」的本體。董陽孜書寫下「樂章」所追求的自由、自在,正與此同調。
「無聲之樂」與「有形之樂」
董陽孜書寫下的「無聲之樂」無意於比附任何流派的音樂創作,而在回歸天地自然之根本虛實關係的行為中,讓筆墨與空白的表現作主角,獨立地作節奏與韻律的演出。在偌大的展覽空間中,一紙紙虛實的表演,或長或短的組列,都在邀請觀者變成聽眾,共同體悟可與天籟相通的心弦樂音。此時的展間轉化成一大空白,迴盪著紙上點劃與使轉的實體形象;樂音雖無聲,音響卻在各處揚起。
在解除文字形體與意涵的同時,書法的定義已不再是必須面對的沈重問題。我們或可不必質疑董陽孜對發展書法藝術的使命感,而試圖在這向音樂的跨界中,體會她於筆墨與空白變化中所傳達的嬉遊之樂。如此嬉遊,是她在點劃使轉中的純粹愉悅。觀/聽眾從起首的沈重、緊密節奏,到收尾的迴旋、餘音繞樑中,不僅聽到她的無聲樂章,也看見她書寫下的嬉遊,並感到這嬉遊下的「有形之樂」。